他穿着节日的盛装，兢兢业业地做着麦田的守望者。任流行的风取笑，他一个人站在田埂上，丝毫不改变自己的坐标。

静谧的黄昏，当西方的天空和东方的天空云蒸霞蔚时，他以古老的姿势思索自己捍卫的这片土地今年的收获还有明年的耕耘，思索着也许自己没有思索到因为自己强硬地驻扎在这里，黑衣国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处于半饥饿状态。然而一只乌鸦栖在椿树上觊觎着满地落穗时没有读懂他的恻隐之心，不敢径直飞来泊在他的肩头。他沉默着等待着放纵着别人误解自己，只是低着头瞧自己的瘦影，影没有眼睛没有嘴脸没有宽度没有厚度，但也那般木讷呆楞地瞧着他。

他其实是明了自己只是泥塑木梗者流的，但是他不言不语，不希冀有人来安慰自己——收获了沉甸甸的安慰奖之后，他的脖子挂不起。从立春以来，他习惯了寂寞的自由，而到今天麦子熟的季节，他想任性地保持晚节，孤独一生。泥塑木梗披一身华丽的油彩，被供奉在屋檐之下，风雨无害；自己比他们脆弱，因而注定只能在风雨中被毁灭。他以为被毁灭了的东西会在消逝之后，遗留别人一个记忆，至少明年老农伫立在田头时，会望着自己的位置想起丰收的去年曾经有一个他立在那儿。因此他停留在自己的坐标上，没有和麻雀一道去避雨，没有抖落满身的水珠后欣赏雨里的江南。在四月中旬，麦子已经熟了，他只是惦记着老农在锄禾时搁在自己头上的斗笠儿。

他压抑着自己的相思，决绝地不侧头去眺望不远处的她。他坚信自己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有过相聚，但那是在老农的稻草棚里。现在已然分离了，被引导面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便不再去思念她，而且他已无法落泪赠送给她水晶之恋。于是他便不去眺望她，想起了她，也不去思念她。过往悠悠地在阳光下蒸发了，无影无踪。蒸发光了，阳光灼痛了他的眼，他干燥的眼已无法落泪。但是无所谓，从此以往，谁也不会爱上谁。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方面的爱情，属于那只大公鸡和那群母鸡的，属于那只母狗和这四个月来来来往往的七只公狗的，属于脚下的蚯蚓的，属于贴在自己后脑勺的那对螳螂的，属于眼前的那对花蝴蝶的，属于那对萍水相逢的蜻蜓的，……但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放弃了爱情的他，替所有人祝福，愿所有人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他那般猥小地立于天地间，周遭万物丰盈，而他一无所有，但他活得很知足很自得其乐。他不食人间烟火，就连朝华暮露也不吸收，连灵气氤氲也未吞纳。他毕生同情着自己的对手，索求着一丁点儿关怀，又是那般清心寡欲。可惜他没有在某个宁静的黄昏感动得有凤来仪，最后驮着他在祥和的乐声中升空而去，列登仙籍，因为——

因为，他只是一个稻草人。

（作者：田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