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恩•印象

2014-06-23 16:46
浏览: 1784作者: 田伟

   

清晨

在这已经不算是清晨的清晨,我坐在风雨桥头的一个早餐店里,隔着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冷冷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是三九的冬天,虽然看天空会是个晴朗的日子,但这早上却干冷冷的。大清早起来的人稀散地走在路上,机械地迈着步子。每个人的脸部都像被冻僵了一样,没有一丝表情。可能他们心里都还留恋着刚刚离开不到一个小时的温暖的被窝,但是他们都沉默着没有一点表露。就连这露天的一切,风雨桥,路灯杆,青石板路,灰色瓷砖墙面,玻璃,都好像在这寒冷的天气被冻坏了一样,干燥、坚硬、僵直、冰冷,只等着太阳的照射,才能缓缓地舒展过来。

我一个人无聊地坐在窗户里面,虽然还烤着微微的火,但丝毫驱散不了这厚重的寒意。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而我等待的人还没有来,我不停地在心里想着可能还要很长的时间,但又转念安慰着自己可能就在下一秒就会在那风雨桥头出现熟悉的身影。我伛偻地坐着,虽然脑子里在不停地跳跃着思考,但我一动不动,生怕因动弹一下而浪费能量。

一个挑着担子的大妈从窗户玻璃外青石板路的右侧往左侧的风雨桥走过来。这是个看年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中等身材,一根扁扁的旧木扁担上两头用小竹子烘烤后弯过来勾搭住的是两个竹筛篮,离地约一尺高。她也同样的面无表情,熟练地挑着担子走着,担子在她的肩上也不沉,她和那些空手走路的姿态没有什么两样,仿佛这担子自从她能挑离地起就一直在她肩上,她一直挑了有几十年从来没有卸下来似的,和她的身体、姿态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

而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头上戴着一个可爱的小绒帽,身上穿着一套干净漂亮的碎花棉衣,脚上登着一双小巧的布棉鞋,从头到脚被包裹得鼓鼓囊囊的,严严实实的,像个圆圆的布球一样,艰难地迈着她那都快迈不开的小腿往前走着。

可能是因为太早,她还没有完全睡醒,因此走得特别的慢。大妈每走了一段,又要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大妈耐心地等着她走上来,也许是因为这个清晨的寒冷而静默,她也没有发声来催促一句。到了离这窗户玻璃最近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等小女孩,我看到了她担子里挑的是鲜红的草莓。

哦!这位大妈是准备早上去市场卖草莓的,这可能是她用自己家大棚种的,现在已经成熟了,所以她一大早起床,摘了满满的一担子去卖。她还把她这个可爱的孙女或者外孙女带到热闹的市场上去。她们祖孙俩可能在市场上随便找一个空位放下担子就开始卖起来,也可能会一直挑着挨家挨户的问别人要不要买;可能小女孩会每隔一段时间又忍不住从担子里拿一颗草莓塞进她的小嘴里;可能她们不到中午就能卖完,然后给这小女孩用卖草莓的钱买一大把香甜的糖果,装在这件小棉衣的口袋里,然后祖孙俩慢慢地回家……

是的,在二十多年前,我的婆婆和外婆也经常这样带着我去赶集。那时只觉得十几里的路好远啊!每次走不动了她们都会背着一大背篓的东西等着我,哄着我加劲,很快就到了;而到了镇上人又好多啊!到这时她们就会紧紧地把我的小手攥着,生怕我在人流中走散。到了晚上回家的时候,年幼的我通常累得只想睡觉,但是我还是喜欢去,因为到了中午她们会给我买米豆腐或者油粑粑吃。那些遥远的事,在我脑海里已经只有模糊的回忆,但是却十分温暖,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清晨。

在我分神的时间,大妈已经牵着小女孩走上了风雨桥的石阶,消失在我的视线内。而我的手机也恰好响了起来……

晌午

一直我都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曾经我也去算过命。八年之前的正月,我和同学去武汉上学,为了赶车,我们提前一天来到了宣恩,结果有大半天的时间需要我们去打发。我们在街上逛了几圈之后,看到在中国电信营业厅门口有算命算卦的人摆的摊位,我和同学就决定上去让他们帮我们算一算,看一下我们这一年的运气他们能不能算出来。而那时算一次也很便宜的,每个人只要一元钱,可以抽三次签,然后算命先生会为你讲解。我和同学都抽了签了,那算命先生便给我们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通,我现在还记得他说我那年上半年财运不好,而下半年会好一些;而好像给我同学解释的是他一年都不好,但会有人帮助他的。

我们两个人的两元钱就这样在几分钟内消费掉了,我们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离开那算命的摊子,又准备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再走几圈,直到天黑。而在这正月里,当天正好碰上一个晴朗的天气,头上有着微曛的太阳,周围是拥堵不堪的车流,各种破旧的车没有规则地穿行扬起的灰尘,嘈杂的人声,旁边店面里音响播放的千篇一律而且陈旧过时的有气无力的音乐,更让我们觉得有一点惆怅。

不知怎么的,几个人的身影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四个人过马路,从我们所在的这边走到工商局那边去。他们不同于平常人的是:他们四个人走成一列,最开始的一个人右手拿着一根很轻的竹杖,忽左忽右地点着地面,后面的人依次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他们慢慢地、平静地往那边走着,步调一致,一点也不惊慌,一点也不匆忙,并最终走到了那边。

我稍稍一想,明白他们是盲人。就是在这边摆着摊算命的那几个。他们是需要别人报上生辰八字、还有你要问的事,之后再给你解答你的疑问的。也许是因为现在街道上人并不是很多,他们的生意不是很好,而他们想休息一下,所以决定先走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早上吃了一点东西出来之后,一直坐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所以现在去吃点东西;也许是因为憋到现在,所以想要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不管怎样,因为身体上的不自由,他们想要过马路都是极不方便的。但是他们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相互帮助着,相互扶持着,虽然缓慢,但是安全、平静地走过这车流滚滚的路口,走到想要到达的彼岸。

而在这样的晌午,头上有着微曛的太阳,周围是拥堵不堪的车流,各种破旧的车没有规则地穿行扬起的灰尘,还有嘈杂的人声,旁边店面里音响播放的千篇一律而且陈旧过时的有气无力的音乐,在这纷乱而复杂的流动的彩色图画中,他们是一笔缓缓流过的素净而简单的水墨。

此后,我的脑海中都一直保存着这个画面。而我也一直在不断思索回味着这几个盲人用他们的行动给我上的一课:当我们在我们人生中也像这些盲人无法看清我们所走的道路,无法看清我们前进的方向,我们身旁全是无法避让的阻碍,全是无法预料的危险,我们每走一步路都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艰辛,我们能不能也像这些盲人这样,把我们的手放在前人的肩膀上,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慢慢地、静静地,步调一致,一点也不用惊慌,一点也不用匆忙,走过我们人生的道路,走到我们人生的彼岸呢?

黄昏

那是去年的一个深秋的黄昏。我从华鑫广场往风雨桥这边走。一天的奔波,从早上六点钟到下午六点钟、没有一点时间休息的奔波,让我觉得特别的疲惫,因此尽管我腹内空空,但我已经没有吃饭的欲望了。我只渴望快点找个地方坐下来,躺下来,好好地休息;而我更渴望明天能够不再那么早地起床,那么晚地回家了。

我用最后的力气,急匆匆地迈着步子,低着头直往前面走。走过邮政大楼,很快就要到一中的大门前了。头脑里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还没有想完,我就快要走过这整个县城主街道的一半了,这个玲珑的县城实在是小得让人叹息。我挨着一中前面的那排绿荫树的树根走着,留神自己不与对面走来的人碰到。而对面走来的人也是那样的小心翼翼,我们都顺滑得像是河流里的鱼,尽管乱糟糟地穿插着,但是却极少有肢体的碰撞。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将我从神游中拉回来。我循声望去,是在这人行道上,看样子是一家三口的人在玩“老鹰捉小鸡”。爸爸在当“老鹰”,妈妈在当“母鸡”,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服后摆,是个可爱而有点笨拙的“小鸡”。爸爸张牙舞爪地扑着,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寻找着空隙想要抓住“小鸡”;妈妈张开双臂,也奋力地左右移动着,不给“老鹰”一丝空隙;小女孩拼命地拽着妈妈的衣服,跟着妈妈的脚步左跑右跑,躲避着“老鹰”的攻击。

爸爸虽然样子做得很凶,但是并没有用尽全力;妈妈也只在嘴里做出很急的样子,直说:“快点!快点!”;小女孩可是吓得不行了,嘴里发着小孩子慌乱时特有的喊声,拼了命地躲闪,有那么好几次都快被抓住了,直到她又藏在妈妈的身后,把脸藏在妈妈的长衣摆中,那慌乱的喊声才又变成庆幸的笑声。那声音还一颤一颤的,可以听出那幼小而鲜活的心脏的跳动节奏,和那紧张而欢畅的喉咙的呼吸韵律。

晚霞的色彩只照在身旁这绿荫树的树叶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灿烂的光辉,而没有照到树根旁的我,还有这一家三口。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脸上都有一层明媚的光芒,让他们显得特别动人。这种光芒不是别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的,而是从他们自身发出来的。这种光芒在人体的内在本质叫做幸福感。可不是么?他们跑动了两三次,就停下来,这是爸爸妈妈在让小女孩休息,也是让他们自己可以在这休息的时间,爽朗地开心地笑。他们的一切神情,都表明他们在欢乐地享受着这幸福;而这幸福,来得这么简单,来得这么纯粹……

我羡慕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有停下自己匆忙的脚步。受到他们的感染,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可以大踏步地前进。边走我边想:“幸福是什么?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幸福?”幸福或许就是生活本身,我们根本不用费力地去寻找,只要我们用心地去生活,用心地去体味生活,就会发现我们就在幸福之中。

午夜

我走在街上,除了遥远的小巷子里烧烤排挡摊子还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外,这主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路灯可能因为照射的时间过长,显得特别的昏暗。寒气已经慢慢地凝结成霜,但是我并不感到特别的寒冷,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住的地方去。

突然传来一声牛鸣。这是特别简短、特别平直、几乎没有什么声调变化的一声鸣叫,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中,迅速就消失了,几乎没有激荡起什么回音。我还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觉,虽然这是个落后的山区小县城,但我在这里也住了好几年了,还从没有在这寒冷的夜晚听到这样的牛鸣。而就在我还思索怀疑的时候,又是一声传来。这次我听得特别真切,而且听出声源离我并不是很远。这一声和之前的那声并没有什么差异,但是我却从这声鸣叫中听到了很多:它因为身处陌生的环境而迷茫,因为失去熟悉的同伴而孤独,因为经历长途的奔波而疲惫,因为陷入严密的拘禁而绝望,因为不知未来的命运而恐惧……

在我又走了几步之后,我看到了它:一头可能还没有满周岁的小黄牛,被关在路灯下停着的微型农用车车厢里。它站在那冰冷的钢铁铸成的笼子中,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之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整个车厢除了几根拦阻它逃跑的钢筋外,没有任何能够为它遮蔽的东西,寒风肆无忌惮地朝它身上吹着。而我知道,它不敢卧下去休息一下,因为脚下没有温暖的干稻草,只有冰冷入骨的铁皮。车厢里没有东西可以让它咀嚼,只有有极少量的饲料可供咀嚼,虽然不能让它缓解饥饿,也能让它舒缓情绪,但没有。它只有那么站着,在实在无法忍受之后鸣叫几声。而即使鸣叫,它也可能是因为已经叫得太久而累得没有力气,也可能是因为害怕会引来对自身的棒打鞭笞,它也没有大声地、悠长地叫,只是那么轻轻地、简短地、平直地甚至麻木地叫上一声。而这叫声,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中,迅速就消失了,几乎没有激荡起什么回音。

它现在就这样望着我。虽然是在黑夜中,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我高度近视眼中,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它的眼神。不,或许不是看见,而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它那清澈的眼神中是动物的无知和蒙昧,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而或许它都不知道质问,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难受而不知道原因;它那清澈的眼神中也没有一丝可怜的意味,它也没有向我求助的意思,它只是单纯地看到了我正在看着它。

而即使它向我求助,我又能帮它什么呢?它终究逃不过被人类宰杀、分割、烹饪、吃掉、消化的命运。我自己也吃牛肉,我不能道貌岸然地在这里虚假地表示自己的高尚和善良。而和它被宰掉的命运相比,它现在所受的寒冷与饥饿、恐惧与绝望又根本不值得我们同情,因为同情它现在的状况而最终却又要宰掉并吃掉它,又会是怎样的伪善?而我很快地想到了我自己,人类本身——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不也就是午夜时分被关在这车厢铁笼子里停泊在这街道中的小牛吗?这其中的荒诞意味,和这午夜的黑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我要走了。是的,我要走了。